Summer Garden

我虚假的笔写不出我cp的真

[FATE/Zero][兰雁]あじさい 前半[旧文]

0

 

令人烦躁的夏天。

光滑的桌面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最终照到讲台上方的墙壁上。所有窗户都开着,时不时有微风,微微带起了墨绿色的厚重窗帘。台上年轻的教师一边在黑板上写字一边讲着什么。他有一头显眼的白发,左边的脸上还留着不知什么造成的伤疤。周围的同学饶有兴趣地悄声讨论着这奇异的外貌,但这并没有引起兰斯洛特的兴趣。兰斯洛特坐在窗边的位置,操场离教学楼不远,在窗边能够听到打篮球的学生的呐喊。

“篮球啊……有多久没有打过了呢。”兰斯洛特默默地想。

是的,优等生兰斯洛特现在正在极其少见地望着窗外发呆。台上的老师在讲什么他完全没听进去,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打篮球的学生身上。初中时经常打篮球,身高一米九一的他的确很适合这种运动,但升入高中之后便没有多少机会了。

 

兰斯洛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个篮球,直到他听见那个老师问道:“那么,语文课代表是哪位呢?”

突然反应过来的兰斯洛特马上举起手示意,“兰斯洛特·杜·莱克,”教师对着座位表读到,“……对吧?”

兰斯洛特点点头,这才把注意力移回到了这位年轻的教师身上,教师说道:“那么,从今天开始,我就暂时担任大家的语文老师了,请多指教。”

兰斯洛特瞥了一眼黑板,上面只有四个用十分工整的字体书写的字,间桐雁夜。

 

 

 

1

 

名叫间桐雁夜的教师身体似乎并不太好,讲课时经常停下来咳嗽,有时甚至咳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他的授课说不上有趣,不过作为毕业班的教师,水平也还说得过去。虽然一开始他的相貌让学生议论纷纷,不过时间久了大家也就习惯了,对造成这幅摸样的原因的各种猜测也渐渐平息下去。

8月是假期补课,并没有晚自修,所以最后一节课的气氛总是那么不安定,铃声还没有打响,便有人不断地瞟着墙上的钟。听到了铃声之后,更是像得令的士兵一般快速地收拾好东西,一边大声嚷嚷着“今晚去食堂吃吗?”“喂帮我带一份米粉回宿舍!”诸如此类的句子,一边陆续离开了教室。并没有留在教室喧哗打闹的男生或小声聊天的女生,很快教室里就剩下了兰斯洛特一个人。他把书包扣上,犹豫了一下,又打开,从里面抽出两张稿纸放在桌上,坐在座位上等着那位新来的语文教师。

刚才还没打铃时,雁夜的手机响了,他说了声抱歉,然后匆匆走出教室去接电话了。兰斯洛特注意到他的外套和书还在教室里,便决定坐下来等他。

大约三分钟后,间桐雁夜回到了教室,一边穿外套一边用些许惊讶的语气问道:“嗯?兰斯洛特同学不走么?”

兰斯洛特站起来,拿着稿纸走过去:“间桐老师,能不能帮我看下这个,下周的发言稿。”

雁夜闻言,脱下了穿到一半的外套,说着可以啊,拿起那两张稿纸认真地读了起来。

 

傍晚六点的夕阳照进教室,门上的玻璃将其中一缕投影在屋顶上,颜色鲜艳得让人有些恍惚。兰斯洛特看着雁夜的侧脸,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没有疤痕的右脸,这么看来算是一个长得比较清秀的青年。映出星星点点的橘色的眼瞳中尽是温和的颜色,白色的发丝也勾上了一层毛茸茸的边,一瞬间兰斯洛特觉得,所谓的绮丽应该就是这样的景象。

雁夜读完了稿子,赞许道:“不错嘛,语言得体主旨也很明确,嗯……就是这里,这句不如换成……”

 

雁夜和兰斯洛特分别回家的时候,夕阳的颜色已经黯淡了不少,已经不见踪影的太阳的余光将二人的影子拉长。

间桐雁夜看着投在他们前方的柏油马路上的影子,不由得唏嘘道:“兰斯洛特同学……个子高真好啊……”

“……哈?”兰斯洛特微微皱眉,他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啊不,没什么,随口说说而已,别放在心上。”雁夜马上用笑脸回答,但是心里已经出现了“真是丢脸啊虽说对方也是高中生了但我居然比自己的学生矮这么多这得有15公分以上了吧啊啊可恶这样不就分不出谁是老师谁是学生了吗……”之类的牢骚。

“其实……个子太高有时也挺麻烦的。”兰斯洛特苦笑着回答。

“是吗。”雁夜心不在焉,他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说道:“啊,我要去买些东西,那么就从这里走了。”

“嗯,”兰斯洛特露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间桐老师明天见。”

兰斯洛特独自走在没什么行人的人行道上,抬头看看东边的天际残存的几片红霞,想道,也许明天会下雨吧。

 

果然下雨了。

不过雨下得比较迟,中午是阴天,下午便是倾盆大雨了。

大多数有先见之明的人带了雨伞来,一部分男生毫不在意地冲进雨里大喊大叫着,没有带伞的女生已经掏出手机打起了电话,或许是叫什么人来接吧。

兰斯洛特在鞋柜处瞥见了站在教学楼门口的间桐雁夜的背影,对方似乎没有带伞,是在等着谁来接他吗?兰斯洛特正犹豫着是不是该走过去,问他是否需要同行一程,这时却看见瘦弱的青年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深呼一口气,将兜帽拉上,跑进了雨里。

……算了吧,兰斯洛特这么想着,将自己的鞋柜关好,撑起伞走了出去。

 

今天才注意到,原来今年学校的人行道旁边改种紫阳花了啊。兰斯洛特停下脚步注视着这些可爱的花朵。许多深蓝色的小花拥成一大簇,在雨水的敲打下晃动着。泥土和灰尘被冲刷掉了,花朵散发出清爽而凛冽的香气,颜色也显得更加纯净。

只不过有几片花瓣被雨水打落了,有些可惜呢。

 

 

 

2

 

翌日,间桐雁夜没有来上课。

其实这对于兰斯洛特来说并不算是意外,间桐雁夜平时看上去就病怏怏的,淋了那么大的雨,感冒甚至发烧都不奇怪吧。

“那个时间也很难搭到车吧……该不会,他就那样一路跑着回去的?”

想到这里,兰斯洛特有些过意不去,笔在指间转来转去,时不时被修长的手指握住。

午后教室里的气氛总是懒散的,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一些女生围在一起嘻嘻哈哈,一些人趴在座位上补觉,剩下的人大多是无所事事的闲逛,发呆,偶尔打个哈欠。

坐在窗边的兰斯洛特被午后炽热的阳光晒得睡不着,干脆拿出了练习册摊在桌上。不过他似乎并没有在认真地思考,只是握着笔转来转去罢了。

 

“……说是发烧了,是不是去看一下比较好呢?”

“诶?不要吧,他才刚来几天,又不知道地址的说。”

“别这样说啊,间桐老师虽然看上去有点吓人,不过也不是什么死板的人嘛。地址的话,问班主任不就行了。”

“嗯嗯,平时也一直咳咳咳,怪可怜的。啊,不过还是在意他脸上那些疤啊。”

“唔……比如说,在火灾中为了救心爱的女孩子之类的……!”

“得了吧,这种话你都说了不知多少遍了,你还真当自己活在偶像剧里啊北村由里子小姐?”

“诶?!怎么这么说我啊,太过分了!”

兰斯洛特不知不自觉地就听起了女生们的对话,有些出神,笔在手中转了半天也没有写一个字。

“兰斯洛特?”

“嗯?”他猛地抬起头。

“间桐老师发烧了,我们正在商量几个班委代表全班同学去他家探病的事,”班长歪了歪头,“有时间吗?”

兰斯洛特把笔放下,微笑着应道:“有。我有时间。”

 

其实探病是个很鸡肋的事,特别是对于那些和自己关系不温不火的人。

听说认识的人病了,自然会想要表示一下关心,祝愿人家早日康复什么的,但真正站到病人面前时,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兰斯洛特现在就处于这样的窘境之中。

来的路上才发现,原来间桐雁夜的家和自己家完全是一个方向的,只是和他家隔着一个街角,有两百米左右的距离。他的负罪感更重了。

开门的是一个五六岁样子的小女孩。女孩眨着大大的紫色眼睛看了看他们,问道:“是来找雁夜叔叔的吗?”

“嗯,我们是他的学生,那个,来探病。”

女孩点了点头:“雁夜叔叔的房间在这边。”她一边啪嗒啪嗒地踩着拖鞋向某个房间跑去,一边喊着“雁夜叔叔,来了几个大哥哥大姐姐……”

 

间桐雁夜坐在床上,身上只穿了一件睡衣,一件外套随便披在肩上。兰斯洛特等人刚进了房间,他就笑着说道:“真没想到你们会来呢。”

“间桐老师平时身体就不太好,听说您发烧了,就稍微有些担心。”

“是吗,让你们担心了不好意思,不过已经没事了,大概后天就可以去学校了。”

“对了,间桐老师,这个女孩是……”

“啊,忘了说呢,这孩子是小樱,暂时住在我家的。很可爱吧?”雁夜说着摸了摸小樱的头发。

“不过她住在这里本来是该我照顾她的,现在却反过来被她照顾,真是太丢人了啊。”

同行的两位女生和雁夜进行着千篇一律的寒暄,但兰斯洛特却似乎完全没有说话的打算,他默默地打量起这个房间来。

布置是和外面的客厅一样简朴,必要的家具样式也十分简单,没有太多的装饰品,和客厅不同的是,书桌前的那面墙上贴着大大小小许多照片。大多数是风景,也有少许人物。兰斯洛特的眼睛扫过透着阳光的嫩叶,缠绕在公园的长凳上的藤蔓,开放的鲜花的水中倒影,看向了那几张人物。其中几张可以看得出来拍的就是这个叫做小樱的女孩子,几张是一个长发的年轻女子。最后他的目光定位在面积最大的那一张上,年轻的女子搂着小樱和另一个女孩,雁夜站在她们旁边,笑得十分灿烂。

 

简单的聊了两句之后,间桐雁夜趁着气氛变得尴尬之前开口道:“时间不早了,你们还没写作业吧?早点回去吧别让父母担心。”

女生也没有久留的意思,站起来道过别后向门口走去,一直沉默不语的兰斯洛特却在这时开口了:“我再稍微留一会。”

“诶?那,那我们先回去了啊。”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两个女生还是先一步走出了房间。

“怎么了?”雁夜有些惊讶地看着兰斯洛特。

“前天,老师是顶着雨跑回来的吧?”

“呃?确实是,不过,干嘛突然问这个?”

“所以才会发烧的吧。”

“……”

“说起来有些难以启齿,不过那天我恰好在老师后面。刚刚发现老师家和我家离的很近啊,方向也一样,我本可以为老师撑一下伞的,那样的话您也不会发烧了吧。真是十分抱歉。”

间桐雁夜突然不知说什么好。他看着眼前的学生,他湖蓝色的眼睛中确实充满了歉意。

“那个,兰斯洛特,你不用这么认真,我不介意的……咳,再说,你又没犯什么错,这种小事不说也没关系的。”

“但是,不说出来的话我会觉得很过意不去。”

“兰斯洛特,责任感太强有时候也不是好事哦,”间桐雁夜笑了笑,“不过……如果你觉得抱歉的话,以后一起回吧?”

 

这回兰斯洛特不知该说什么了。

且不说这两者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放学时一起回家,听上去简直像女中学生一样不是吗。他有些哑然。

房间里实在是太过安静,似乎连灰尘在仅存的阳光中上下浮动的声音都能听见。兰斯洛特看着坐在病床上的人朝自己眨了眨眼,他点点头轻声应道,“嗯,间桐老师也快些好起来吧。那么,我先告辞了。”

 

主街道华灯初上,兰斯洛特走在不大明亮的小道上,不知为什么刚才的场景总是一遍遍在脑海中出现。

虽然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老师似乎有些不合适,但兰斯洛特总觉得,刚才朝自己眨眼睛的间桐雁夜,十分……可爱?

 

 

 

3

 

八月末已经离正式开学不远了。

即使夏天已经接近尾声了,气温依然不见下降。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午后的教室并不太吵闹,偶尔听见书页翻动和扇子摇动的声音,操场上冒着酷暑在打篮球的人不多,午后的熏风吹得人昏昏欲睡。

兰斯洛特就是在这样一个午后发现了在办公室睡着了的雁夜。

青年连眼镜都没有摘下,靠在办公室的架子上睡着了。嘴唇微微张开,稍长的额发在眼睑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单薄的胸膛浅浅的起伏着,就像一个孩子一样毫无防备。

“不懂得照顾自己的人。”兰斯洛特评价道,“上次也是……这样又感冒的吧。”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的校服外套盖在了间桐雁夜的身上。兰斯洛特拿起桌上的一沓试卷,意外地发现桌上摊开的一个笔记本。本子上大半的字迹被间桐雁夜的胳膊挡住看不见,兰斯洛特只瞥见最后几行。

 

“往昔是在风中摇摇欲坠的碎叶

一个叹息都能使它分崩离析

 

你的爱是歌

你是光芒

是希望

以及

焰”

 

下方的空白处夹着一朵压花,是深蓝色的小朵紫阳花。纸上留着淡淡的蓝色痕迹,看得出来夹进去的时候也许才刚摘下吧。

兰斯洛特突然想起了不久前的某天,归途上的那个场景。

 

“紫阳花吗……其实我还蛮喜欢这种花的。”雁夜蹲下身,用手指拂去了花瓣上的一滴露珠。

“为什么?”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吧,只是觉得很漂亮。嗯,香味也很舒服。”他用手掌托住那一大簇紫阳花。“花语是希望呢。”

用旁人几乎听不见的音量喃喃自语道:“不过间桐雁夜的花已经枯了吧。”

兰斯洛特并不理解那是什么意思,他装作没有听见,无言地看着眼前的青年。

 

而现在兰斯洛特疑惑地看着那朵夹花。

的确是枯了。枯得几乎不剩下什么水分,薄薄的花瓣都变成了半透明的颜色,仿佛多碰几下就会碎掉。

突然意识到自己可以称得上是窥探别人隐私的行为很不礼貌的兰斯洛特回过神来,没有再多想。拿着卷子轻声走出了办公室。

 

 

傍晚。

“间桐老师。”兰斯洛特沉稳的嗓音和打开办公室的门的声音一起响了起来。

“啊,兰斯洛特。”坐在办公室里的青年回答道,“那个,谢谢你的校服。”

“没什么,要是间桐老师又感冒了的话,语文课代表很为难的。”男生半开玩笑的说道。

间桐雁夜自嘲地笑着说:“不过说起来真是不像话啊,我居然就那样睡着了……”

兰斯洛特并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转而问道:“老师,工作还没有完成吗?”

“呃,还差一点,可以等我一下吗?”

“我来帮忙吧。”

“啊,那多谢了。”雁夜说着把旁边的一沓试卷递给了兰斯洛特,“帮我登一下分吧。”

“嗯,好的。”

兰斯洛特拉过一张椅子,在雁夜对面坐下便不再说话,雁夜也低下头继续批阅试卷。

 

沉默并没有持续几分钟。

推门进来的是同年级的数学教师,也是兰斯洛特所在的班级的班主任,卫宫切嗣。

男人脸上有没刮干净的胡渣,头发也不规则地支愣着,外面常年套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即使在讲课时也不常脱下来。

“还不回去吗,间桐。”

“嗯,还差几张卷子。”

“这样啊。”卫宫切嗣在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点了根烟,继续说道:“怎么样,一个月以来小鬼们没给你添麻烦吧?”

“没有啦,大家也都是毕业班的学生了,很自觉呢。”间桐雁夜停下手中的工作回答道。

“是吗,那工作量如何,对新人教师来说会不会太大了?”

“没,咳,没有,可以做的完。”

“嗯,那就好。”男人吐了一口烟,接着说道:“话说回来,下个星期就要正式开学了,有些事还没和你说。”

“咳咳……”

“开学以后学生要上晚自修,不过教师没有必要。”

“咳咳咳……”

“每天一个任课老师轮流来值班就可以了,不过有时其他的老师也会待在办公室……”

“对不起,卫宫老师。”一直在旁边沉默着的兰斯洛特似乎完成了工作,“教学楼内是禁烟的。”

“啊,我又忘了,对不起。”男人用带着歉意的眼神看了看雁夜,掐掉了烟。

“那么就这样,没什么问题的话我就先告辞了。”

间桐雁夜点了点头,刚才的咳嗽让他不太想说话。

“你也早点回去吧,不要给自己压力太大,”卫宫切嗣耸了耸肩,“嘛,你看上去身体不太好。”

男人关上门走了出去,兰斯洛特已经完成了间桐雁夜刚刚批完的几张卷子的份数登记。雁夜无言地看了他一眼,端起了桌上的茶杯。

茶早已凉了,大部分茶叶都沉于水底,只有一片还浮在水面上,反射着淡淡的光泽。雁夜晃了晃茶杯,然后抿起嘴角,将茶倒进了花盆里。学生长时间的沉默让他觉得有些别扭,“兰斯洛特?”他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喊了一句。“走吧。”

 

由于耽误了一些时间,他们并没有赶上平时所乘的那一班车,不得不在车站旁多等了一会儿。

雁夜侧过头看着兰斯洛特,对方没有在脸上流露出任何情绪,不过即使没有表情,那张俊美的脸还是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看两眼。

柔顺的长发是紫色,在末端微微卷起,清澈的眼睛是蓝紫色,让人想起秋夜的湖水,轮廓分明的五官是分毫不差地镶嵌在干净的脸上,还有个头……是令自己不甘的一米九。

雁夜又为自己和身边的人的差距而纠结起来,直到兰斯洛特用疑惑的眼神看向他为止,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这样盯着他看很久了。

雁夜为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起来,他马上转过头去,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兰,兰斯洛特。”

“嗯?”

“……刚才的事,多谢了。”

“您指什么?”

听到这样的问句,间桐雁夜有些惊讶地再次侧过头去,可是对方蓝紫色的眼睛里并没有半点戏弄和嘲笑他的意思。

“不,没什么。”雁夜想,也许这样的小事对他来说并不值得道谢。

因为他似乎总是那么细心地顾及别人。

是个温柔的人呢,雁夜这么想着,微微勾起了嘴角。

 

 

 

4

 

难得一个闲暇的周末,天气也不错,今天下班之后去购物吧。

间桐雁夜从眼镜盒里取出眼镜戴上,心情愉快地想道。

从之前的悠闲生活突然进入到紧张的工作之中已经有一个月之久了,不过他似乎仍然没有适应这个职位。不管怎么说,让一个没有任何经验的新手来带高三的班毕竟还是太勉强了。

 

九月的天空中终于少了一些暑气,不过告别了潮湿闷热的天气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纸上钢笔的字迹也突然变得干涩,雁夜在灌完墨水之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眯起眼睛开始对着那支钢笔发呆。

那是他从高中时代就开始用的钢笔,黑色稍细的笔身与边缘上银色的细小花纹,很朴素的外观,拿在手里却沉甸甸的,虽然期间换过几次笔头,但也算是很耐用的了,直到现在银色的花纹已经磨得露出了黄铜的本色,它依然忠实地履行着它的职责。

间桐雁夜对钢笔有一种近乎于偏执的喜好,他总是固执地认为钢笔写出来的字是不同的,因此在高中时,身边的同学手中的碳素笔换了一批又一批,他却只是握着那一支黑色的钢笔。墨水的话是偏好纯蓝色,蓝黑色的墨水只是偶尔用一次,有时别人说纯蓝色的墨水显得幼稚,他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

不可置否的是他确实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纯蓝色的秀丽字体不时被人误认为是女孩子的字。

 

雁夜有种奇怪的错觉,虽然那只是高中时的事情,但总觉得似乎是很遥远的记忆了。彼时他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有着满头的黑发和万年不及格的体育成绩,有着憧憬的美丽学姐和几个关系亲密的好友……彼时他还没有想过将来会做一个教师,也没有料到会变成这幅样子。

真是的,难得好心情干嘛要想这些事情,雁夜打住了思绪。他深深呼了一口气,忘掉了刚才的回忆,愉快的色彩又重新浮现在他的眼角。

 

由于是周末,没有晚自修,所以今天间桐雁夜也与他的课代表一起走在傍晚的街道上。

“那么,我今天去买些东西,就从这里走了。”雁夜停下脚步,对旁边的少年说道。

兰斯洛特眨了眨眼睛,回答道:“其实今天也没有什么要做的事,不如和老师一起去吧。”

“诶?可是你不多花点时间复习吗?不用特意……”

“老师,天天都那么用功的话我也是会受不了的。”兰斯洛特半开玩笑的说着,双腿已经擅自迈向了商场的方向。

听到这样的回答雁夜也不再多说什么,含糊地应了一声跟在了学生后面。

“老师和学生的立场又反了啊!”他在心里默默吐槽道。

 

冷冻猪肉,虾,色拉酱,这些东西全都是雁夜一边说着:“小樱她……”“小樱喜欢……”之类的话一边丢进购物车的。

“间桐老师……真是宠爱女儿呢。”兰斯洛特如此评价道。

“嗯?啊哈哈,不是女儿啦。”雁夜笑出了声,“是朋友的女儿,暂时住在我这里的。我还没有结婚呢。”

兰斯洛特觉得有些意外:“这样啊,那么想必是很重要的朋友吧。”

“嗯,葵小姐——啊,我是说小樱的妈妈——算是我的青梅竹马来着,”雁夜一边推着购物车,一边就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葵小姐她比我年长三岁,一直对我很照顾,是个相当温柔的女性。其实我很小的时候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一直以来都在麻烦葵小姐……虽然后来年龄大一些人际关系也就自然好了,不过对我来说,好像只有她和别人不太一样呢。”雁夜在说这些的时候,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温柔的表情。

“不过后来,高中毕业后没多久她就嫁人了。再后来……再后来就有了小樱和她的姐姐,小凛。小凛也是个可爱的孩子呢,黑色的头发总是扎成双马尾,绿色的眼睛很讨人喜欢。她比小樱调皮一些,总是很有主见的样子,在同龄人里就是所谓的孩子王……呵,都是些以前的事了,现在小凛和葵小姐在别的城市生活,小樱……的父亲(兰斯洛特注意到雁夜说这几个字的时候表情僵硬)最近有事出差了,才让小樱暂时住在这里的。”

一向话不是很多的雁夜突然意识到刚才自己一下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明明别人也没有问,自己却擅自打开了话匣子说得这么开心,这对雁夜来说可是一反常态。我这是怎么了,他愣愣地想到,然后忙说:“啊,不好意思,我一个人说个不停……”自嘲似的笑笑,“你不想听的话就忘了吧。”

谁知兰斯洛特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不,我对老师以前的事还挺感兴趣的,再多讲讲吧。”

雁夜却不打算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他摆手道:“没什么啦,都是些无聊的事。”

兰斯洛特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词句问道:“老师的头发……一直都是白色的吗?”

“不,原本是黑色的,后来……嗯,发生了一些事呢。”

果然是不太愿意提及的回忆啊,兰斯洛特这么想着,便没有再追问下去。

 

出了食品区,两人的购物车已经相当有分量了,雁夜在生活用品区拿了一些香皂,抹布之类的东西,正准备去结账的时候,被一个陈列着各式发饰的角落吸引了目光。

“这么说起来,小樱的发带已经旧了啊。”嗯,戴了两个月,果然很旧。“给她每一根新的吧,就当是新学期的礼物。”

兰斯洛特就这样被雁夜带着走进了饰品区。不过雁夜显然没有注意到两个大男人站在这里显得多么突兀,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挑选着丝带。

“兰斯洛特,你觉得这个怎么样?”雁夜手里是一条轻飘飘的半透明的丝带。

“嗯,很可爱,不过也许这个更合适。”兰斯洛特越过雁夜的手臂取下的是一条缀着蕾丝边的丝带。

“嗯……”雁夜的目光在两条丝带之间来回移动,似乎陷入了艰难的抉择中。简直就像在给女朋友挑选生日礼物的男生一样,兰斯洛特想。在作出最终决定之前,雁夜忽然侧过头,看向身旁的长发男生:“话说,兰斯洛特同学,头发这么长不扎起来么?”

兰斯洛特一下被他逗乐了,温和的眸子中漾开层层笑意,“难道您认为这里有适合我的吗?”

“呃……”突然想起来这里是女孩子的饰品区,雁夜为自己刚才毫无考虑的发言后悔了。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甘心,像个不服输的固执孩子一样,抓过挂在高处的一条说道:“谁说没有,这个不就挺好?”

那是一条不太花哨的天鹅绒带子,远看的话便只有黑色的底色,细看又会发现上面有着不太显眼的繁复暗纹。

 “嗯,看起来不错。”雁夜一边自言自语般的说着,一边很自然地走到了兰斯洛特身后,帮他整了整头发。兰斯洛特顺从地没有动,让那双手将他微卷的长发从两边拢起。手指在不经意间碰到了兰斯洛特的后颈,有点凉,在这样的天气里让人感觉很舒服,兰斯洛特默默地想道。

雁夜把还带着商标的带子在兰斯洛特的头发上简单地系了一下,问道:“如何?”

兰斯洛特瞥了一眼一旁的镜子,的确没有违和感。看到身后似乎比他本人还要兴奋的雁夜露出一脸自信的满意表情,他也不禁勾起了嘴角。

 

后来在雁夜的一再坚持下,那条带子是他付的钱。

兰斯洛特和雁夜两个人走在归途上,右手提着自己买的一些速冻食品和面包,以及那条带子,左手帮雁夜提着买了太多东西而过于沉重的购物袋的一角。

“就这么收下才刚刚认识一个多月的老师送的礼物,会不会不太合适”,兰斯洛特有些犹豫。不过他又隐隐觉得学校之外的雁夜并没有与其他教师一样的距离感,反而比他自己更像一个普通的高中男生。

左手边的重量沉甸甸的,即使是作为父亲也是少见的宠溺。

兰斯洛特瞟向雁夜提着购物袋的另一角的右手,那里的指节由于用力而微微泛起青色,兰斯洛特突然想起刚才那里碰到他的后颈的感觉。

一尾不安分的金鱼滑入平静的湖底,划出一圈圈不易察觉的涟漪。

兰斯洛特的指腹划过那条带子上凹凸的花纹。

 

 

5

 

兰斯洛特做过一个梦。

梦里他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无论他怎么变换方向,都会发现人群和他是反方向。他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亚瑟、高文、鲍思、特里斯坦、还有……格尼薇儿。他们与他擦肩而过,却仿佛没有看到他,呼唤他们的名字也没有回应,仿佛他们从未相识。

醒来以后兰斯洛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想,自己只是太想朋友了。

 

兰斯洛特是在高二转入这所学校的。之前的教育一直都是在英国接受的,他在那里有一群形影不离的朋友,他们无话不谈,他们像信任自己一样信任彼此。直到兰斯洛特与亚瑟之间发生了些不快,他们之间才出现了隔阂。恰好在这个时候,养育兰斯洛特长大的姑妈由于工作事宜调往国外,兰斯洛特觉得暂时分开一段时间让事情自然沉淀比较好,便随行离开了英国。

来到这里的一年之后的现在,姑妈回到了英国,兰斯洛特却决定独自留下。“只再一年,”他安慰自己,“读完高中就回英国去。”

由于并没有在这里久留的打算,兰斯洛特也没有与人深交。他给同学的印象一直都是温和谦恭,彬彬有礼的,然而他却几乎从不会主动与别人说话,更不会随便插手别人的事情。正是由于兰斯洛特总是摆出这样的态度,别人才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包含着拒绝意味的距离感,因而他在这里生活一年,也没有什么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然而间桐雁夜不同。

他并非与朋友暂时分开,而是似乎根本没有朋友。这个人总是对任何人都表现出适度的友好,学生偶尔开他玩笑他也并不生气,他从不吝啬自己的关切与帮助,站在讲台上,黑色的高领毛衫袖口低低卷起讲课的样子,取下眼镜和其他老师悠闲地拉家常的样子,都让人觉得十分容易亲近。

之前兰斯洛特对于间桐雁夜的印象可以用几个关键词概括,“太过认真”“身体差”“脾气好”“有时有点可爱”,而不久之前又多了一个,“不可思议”。

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在做那些的时候都显得十分自然。

邀请自己一起回家的时候,把带子系在自己头发上的时候,还有刚才邀请自己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他的动作都是那么自然,让人觉得这似乎都是理所应当的事。

 

其实事情的起因无非就是雁夜注意到兰斯洛特手上拿的不是面包就是速冻食品,便随口问了问,在得知兰斯洛特是一个人住的时候,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说道:“一个人住啊……这么紧张的时候,一个人住很辛苦吧?”

兰斯洛特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回答了一句“其实还好”,雁夜便接话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的话就叫我好了,难得住得这么近嘛,我除了上班的时间其他也没什么可忙的。”

兰斯洛特只是点点头,两人又沉默着走过了一段路,雁夜犹豫着再次开口道:“嗯,要不然,今晚来我家吃吧?”

 

“我回来啦。”雁夜一边拉开门一边朝屋内这么喊道。听到了声音而跑来了玄关的小女孩眨着紫色的大眼睛答道:“欢迎回来,叔叔。”说完,她将询问似的目光转向了兰斯洛特的方向。

“啊,这个大哥哥今晚要在我们家吃晚饭,小樱来和他打个招呼吧?”

兰斯洛特微微欠了一下身子:“打扰了,我叫兰斯洛特。”

小女孩点了点头,用软软的声音说道:“兰斯洛特哥哥好。”

雁夜一边摸着小樱的头以表示对她的乖巧的赞赏,一边问道:“兰斯洛特喜欢吃什么?米饭还是面食?”

“我无所谓。”

“嗯……那小樱呢?小樱想吃什么?”雁夜蹲下身来,面对这小女孩问道。

“小樱要吃米饭。”

“得令,20分钟后让小樱公主吃到香喷喷的白米饭!”青年将小樱高高地抱起,一直走到客厅。

实在是太像一个年轻的父亲了,兰斯洛特忍不住在心里感叹道,眼前的景象使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虽然他的童年并没有多少关于父亲的记忆。

雁夜把小樱放在沙发上,对兰斯洛特说道:“那,我先去做饭,小樱就拜托你你先陪她一会了。”

兰斯洛特点点头,便看见青年脱下外套,然后系上围裙,走进厨房的身影。

 

兰斯洛特并不是很擅长和小孩子打交道,正当他冥思苦想着应该和这么大的孩子聊一些什么样的话题的时候,一旁的小女孩却先开了口。

“大哥哥是叔叔的朋友吗?”小女孩用看不出情绪的表情问道。

“朋友?嗯……确切的来说,是学生呢。”

“不是朋友吗?”她歪了歪头,似乎有些失望。

“不算是呢。那,小樱告诉我,叔叔的朋友,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小樱将视线收了回去,直直的看着前方,说道:“叔叔没有朋友。”

“诶?”虽然之前就有这样的怀疑,但得到这么确定的回答还是让兰斯洛特有些惊讶。

“叔叔总是和小樱说,要好好和小樱家附近的小朋友相处,要多交朋友,可是叔叔他自己一个朋友也没有。”

“叔叔没有朋友,很寂寞的。所以……”小樱再一次转过头,看着兰斯洛特的眼睛问道:“所以,大哥哥可以做他的朋友吗?”

“……嗯,当然可以。”兰斯洛特发誓,他从来就不是,并且以后也不会成为一个萝莉控,但刚才那一瞬间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夸了一下眼前的幼女的可爱,并且同时,还对被自己照顾着的小女孩担心的间桐雁夜感到有些哭笑不得。

“说好了?”

“嗯,我向你保证,小樱公主。”兰斯洛特微笑着,学着间桐雁夜的样子摸了摸小樱的头。

“小樱,兰斯洛特,吃饭了!”正在这时,雁夜一边将围裙脱下来走出厨房,一边喊道。

 

虽说在别人家里吃饭多少有些拘束,但美味的饭菜很快就打开了兰斯洛特的胃,他以令间桐雁夜目瞪口呆的速度消灭着桌上的食物。

当然,是在完美地遵守着餐桌礼仪的前提下。

间桐雁夜小小地纠结了一下,还没等他在“这个人吃得这么快居然还能这么优雅”和“原来我长不高果然是和饭量有关系的吗”以及“哦不我后悔请他来家里吃饭了”之间做出选择,兰斯洛特已经吃完了第一碗米饭。

“兰斯洛特?要添饭吗?”雁夜脸上带着有些不自然的微笑问道。

“……嗯,拜托了。”

于是,兰斯洛特·杜·莱克同学就这样在他的语文老师家里,连续吃掉了三碗做给小樱公主的,香喷喷的白米饭。

 

简单的道别之后,兰斯洛特抱着自己的面包和速冻食品踏上了回家的路。

今晚的星空十分美丽,闪烁的光芒给人一种天空与地面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的错觉,月光由于不时飘过的薄薄的云而忽明忽暗,让人觉得十分舒适。

不过兰斯洛特可没有空欣赏这些,他还沉浸在对刚才的饭菜的回味中。米饭那粒粒饱满,软硬适中,不粘不腻的口感深深地印在了独自生活将近一年的兰斯洛特的心中。

“……还没吃饱。”兰斯洛特这么想着,从怀中的纸袋里掏出一个面包啃了起来。

 

 

6

 

初秋的夜晚沉寂得像某种胶体,没有一丝夜风掠过,呼吸似乎都变得不太顺畅。凝滞的空气被强行带入肺部,带来些微的凉意,刺激着已经因为疲劳而有些困倦的神经。

间桐雁夜与兰斯洛特一起不紧不慢地走在这样的夜晚里。两人都没有说话,但这样的沉默并不令人感到尴尬,间桐雁夜甚至觉得是很安心的气氛。

这里不是主街道,而是连路灯都没有装的小巷,在月光以及道路两旁的民居中透出来的灯光之下,黑色的柏油路和刷在上面的白色油漆只能显出大致轮廓。偏僻的小巷没有什么行人,寂静地让人觉得不真切,偶尔有骑着摩托的少年嬉笑着快速经过,带起的风摇得树叶簌簌作响,但也在须臾之间消散了。

“怎么了?”发现身边的人突然停下了脚步,间桐雁夜转过身去问道。

“钥匙,不见了。”兰斯洛特将手从右边的口袋中抽出,回答道。他好看的眉毛微微纠结在一起。“间桐老师先回吧,我再折回去找找。”

“兰斯洛特,”看着眼前已经转过身准备向回走的背影,雁夜叫住了他,“等等,我帮你一起找吧。”

“不,小樱还在家等您吧。”

“小樱嘛……”雁夜顿了顿,“小樱她的父亲前天出差回来了,小樱回家去住了。”

“其实您不用……”

“好啦,反正今晚我也没什么事做,两个人总要强些吧。”

“这样啊,”兰斯洛特点了点头,“那就拜托您了。”

 

沉默又回到了初秋的小巷,兰斯洛特紧紧地抿着嘴唇,认真的搜寻着小小的金属片,雁夜却不久便放弃了。且不论兰斯洛特的钥匙是否掉在了这条路上,在天色早已完全按下来的现在,找到的可能性都很小了。

虽然兰斯洛特平时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想必此刻也很焦急了吧,雁夜暗自想道。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时针已经指向了10点。

 

如果是普通的朋友,大概会毫不犹豫地邀请对方去自己家留宿一晚,但是……雁夜天生的性格使他对别人毫不吝啬自己的善意,本能却在拒绝着别人过于接近他的生活,他的心中渐渐生出一条自我保护似的警戒线。

毫无疑问,邀请别人留宿这种行为已经超越了这条警戒线。

兰斯洛特向前走着的脚步没有丝毫滞缓,平日里安静如湖水一般的眼睛却渐渐染上焦虑的颜色。

雁夜不得不承认他犹豫了。无论本能在如何拒绝与别人的深交,眼看着自己的学生无处过夜也太过分了。

 

列车在轨道上疾驰而过,转弯的一瞬间车头灯照亮了两人的身影,车笛的声音听上去遥不可及。

然后再分针走到表盘的四分之一时,雁夜的右手在兰斯洛特看不见的身侧悄悄地握紧,又松开,再握紧,松开。他喊道:“兰斯洛特。”

“兰斯洛特,算了吧,现在找也很难找到了吧。”他舔了舔下唇,“不如今晚先在我家过一夜吧。”

兰斯洛特转过身来看着雁夜,从这个角度看上去,雁夜的眼睛正好完整地映出今晚的满月。

那双眸子含着若干的不安,些许的犹豫,和少量的紧张,让倒映在那双眸子里的美丽满月也显得有些局促。

 

“他埋于遗志的海洋,却到达了记忆的彼岸。

他说:月亮是湖,他的爱是舟”

兰斯洛特没有由来地想起了这样的诗句。

他眨了眨看不出情绪的眼睛,然后放弃似的呼了一口气,说道:“不好意思,间桐老师,总是麻烦您。”

月亮是湖,他的爱是舟。

 

第二天清晨兰斯洛特是在金属的碰撞声中醒来的。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床上爬起来。身下的床是前一段时间小樱住在这里的时候她睡的,对兰斯洛特来说自然是有些小,身上的睡衣是雁夜以前穿过的,对兰斯洛特来说也有些小。兰斯洛特看着短了一截的袖口,突然想起了某个冒冒失失的小姑娘喝了不知名的饮料而变大的童话,他被自己的幽默逗得微微勾起了嘴角。

金属的碰撞声……似乎是雁夜在做早饭。

 

兰斯洛特穿好衣服揉着有些乱的长发走出去的时候,雁夜正在把早饭端上餐桌。看见兰斯洛特便开口说道:“啊,兰斯洛特,我刚准备去叫你呢,昨晚睡得怎么样?”

“挺好的。”

“床……还是有点小吧?”

“嗯。”微微带着笑意的声音。

“那也没办法呢,稍微忍耐一下吧。”

“嗯。”仍然带着笑意。

“……兰斯洛特?”雁夜终于忍不住,皱起眉头问道,“你干嘛一直盯着我笑啊?”

兰斯洛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嘴角,“间桐老师,脸上有牙膏啊。”

“诶?哪里?这里?”间桐雁夜的手指抚上自己右半边脸颊,问道。

“再往下边一点……在嘴角上。”

长时间注视着雁夜的嘴唇的兰斯洛特心中突然冒出了想要亲吻他的念头,他愣愣地看着那两片薄薄的嘴唇,然后眨了眨眼,移开了视线。

太糟糕了,他想道,然后转身走进了卫生间。

 

“对了,找不到钥匙的话给房东打个电话问问如何?应该有备用钥匙吧?”早餐过后,间桐雁夜这样提议。

不过很明显,他并没有得到意料之中的结果。

“房东旅游去了,好像要再过一个月左右才能回来。”简短的通话后,兰斯洛特总结道。

雁夜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要和家人以外的人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共居一室,这是他想都没想过的。不过看现在的情况,似乎是他“骑虎难下”了。

其实仔细想来,似乎也并不是那么值得担忧的事,毕竟兰斯洛特的学业已经进入了最紧张的阶段,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干涉雁夜的生活。

而且卧室也是分开的嘛,雁夜这么自我安慰道。

他将目光定位在清晨的阳光中的微小灰尘上,追逐着那些在空气中缓缓漂浮的可爱的小家伙,说道:“嘛,其实兰斯洛特在这里住下也不没什么不好,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住,这样一来兰斯洛特也不用再吃那些速冻食品了不是?”

“伙食费我会好好付清的,”兰斯洛特半开玩笑地说,然后又补充道,“还有房租。”

“别那么认真嘛。那以后在家里就别叫我‘间桐老师’了,在家里还被人叫老师,总有一种工作还没结束的感觉……”

“那么雁夜,”兰斯洛特自然而然地接过话题,“叫我兰斯就行。”

“……”

本来想说叫我“间桐”吧。

是我比较年轻所以没有距离感的原因吗?现在的学生都这样吗?还是说这家伙压根就没把我当老师……

虽然有些不解,但雁夜还是点了点头。

 

名字是最古老的魔法,是将人们联系在一起的最不可思议的纽带。

所以在那一瞬间,两人之间一定有什么已经改变了,兰斯洛特如此相信着。

而间桐雁夜却觉得他越来越弄不懂兰斯洛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了。

 

以此为契机,兰斯洛特开始了他并不逍遥的寄人篱下的生活。

后来,直到一个月之后兰斯洛特的那位房东先生结束了旅游回来,兰斯洛特也没有再拨过那个号码。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7

 

间桐雁夜发现自己远远低估了远坂时臣令他不快的能力,所以当时臣又一次和小樱一起出现在他家门口时,雁夜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不,这并不是说远坂樱在他家借助让他感到不快,相反,这对于他来说简直是求之不得,他在家里专门留出的一间(此刻被大个子学生占领的)小卧室就是最好的证明。

让他感到不快的是,明明葵小姐为了照顾在外地上学的小凛而和她一起离开了冬木市,远坂时臣是小樱在这里的唯一血亲了,他还常常把小樱丢在雁夜这里去出那见鬼的差。

 

现在连清晨六点都不到,对于小孩子来说还有些早,小樱坐在雁夜家的沙发上打着哈欠,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刚煮好的牛奶的香味,晨间的清风从微微敞开的窗口进来,拂起了素色的窗帘,斜射进来的阳光被擦得十分干净的玻璃茶几反射,在屋顶上映出一片明亮的光斑,如果无视这两个站在门口的两个人的话,这个早晨还是相当美好的。

不过兰斯洛特心情不太好,他好不容易等到周末想要偶尔睡个懒觉,却在外面传来的争吵声中醒来。他不打算起床,而是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用手背遮住了眼睛。

但他并没有想预料中那样再次睡过去,当他还不太清醒的大脑模模糊糊的意识到外面的声音是来自间桐雁夜的时候,好奇心促使他坐了起来——他从来没听到雁夜这么大声地和任何人说过话。

他踩着拖鞋打开房门的时候,为了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而特意多眨了几下眼睛。

“……理事长?”

“兰斯洛特同学?”身穿红色西装的男人带着优雅的微笑回答道,“早上好啊。”接着他又转向间桐雁夜问道:“雁夜君,这是……”

“不关你的事。”还没等他说完,雁夜便没好气地打断了他。

“不,这当然关我的事,因为我女儿要在这间屋子里留宿几天,我自然要担心……”

“你当兰斯是什么啊?!痴汉吗?!!再说你要是真心担心小樱的话,就别一天到晚往外跑个没完啊!”

“嘛,那是工作需要,工作需要。”

“鬼信啊!像这次什么‘陪同本校体育特长生去外市参加比赛’,完全不用你理事长亲自出动吧!说到底你只是懒得自己照顾小樱……”

 

“早上好,兰斯洛特哥哥。”习惯了似的无视了门口吵闹的人,小女孩用带着倦意的声音向兰斯洛特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小樱。”似乎对对擅自占用了她的房间感到不好意思,兰斯洛特有些尴尬的抓了抓睡乱的长发。

“大哥哥为什么在这里?”女孩眨着漂亮的紫色大眼睛问道,“已经……是叔叔的朋友了吗?”

“算是吧。”兰斯洛特笑着回答道,在女孩身边坐了下来。

“真的?”女孩的语气中透出些微的喜悦,接着她又以一本正经的口气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兰斯洛特说道:“兰斯洛特遵守了诺言,樱要表扬他。”她把手伸进了连衣裙的小口袋里,“兰斯洛特喜欢草莓味,还是菠萝味的?”

 

 

十月稀疏的阳光在午后变得浓郁,仿佛陈年的茶叶,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馨香,一寸一寸从兰斯洛特的习题册上移开。

他在阳光完全从习题册上一走的时候放下了笔,仰起头向后靠在了椅子的靠背上。

墙上的挂钟显示的时间是四点过十分。雁夜带着小樱出去购物了,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秒针走动的声音。偶尔有秋叶在风的拂弄下簌簌作响的声音,或是鸟类再枯叶上行走时发出的沙沙声从微敞的窗户外面传进来,让兰斯洛特没有来地觉得,这是一个应该和家人一起度过的季节。

他想起和他远隔小半个地球的姑妈,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倒是雁夜和远坂樱,看上去简直就是一对真正的父女。不管有多累,间桐雁夜看向小樱的眼神永远是温暖的,充满了宠溺的色彩,声音也是平和而糯软,像是加了蜂蜜的牛奶。

想起自己的老师兼同居人,兰斯洛特不禁长呼了一口气,用右手扶住了额头。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成与他人不同的存在,以为雁夜已经完全接受了他的存在,但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雁夜似乎仍在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例如今天早上,雁夜打扫卫生擦玻璃的时候不下心从踩着的凳子上摔下来,兰斯洛特一边说着“没事吧”一边伸出手去想扶他起来,他却立刻自己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笑着说没事,不痛。

怎么可能会不痛。明明摔下来的时候发出了那么大的一声惊呼,明明身体撞击地面的时候发出了那么大一声闷响,怎么可能会不痛。

只是在避免和他过近的接触吗?

伸出的手没有抓住任何东西,空虚地垂下,这让兰斯洛特有些失落。

但即使如此,兰斯洛特发现有些时候他真的很难把目光从雁夜身上移开。比如他习惯性地咬着手指思考问题的时候,比如他戴着眼镜抿着嘴唇工作的时候,比如他刚洗过的头发还没干透,向小动物一样胡乱翘着的时候,比如他从浴室走出来,敞开的睡衣领口露出胸口的皮肤的时候。

锁骨是宛如被细细雕琢打磨过的雕塑一般精致,纤细而苍白的脖颈让人联想到盛开到极致几乎被折断的百合,黑色的眼瞳中有潮湿的檀木一般氤氲的温润,可怖的疤痕却如同异兽的爪一般贪婪地盘踞在原本清秀的左脸。

这样的映像不觉间成了兰斯洛特难以应对的东西,于是被他连同三角函数一起扔进了头脑的角落里,从不在没有必要的时候去触碰它们。

 

不过现在他不得不面对它们。

他和雁夜关于谁去睡沙发的争论在持续了数分之后,两人一同在小樱的一句“叔叔的床,睡不下两个人吗?”中败下阵来,结果就是雁夜现在正躺在他的旁边不远处,睫毛随着平稳而规律的呼吸颤动着。

兰斯洛特忍住伸出手去揽过那以男性来说过于单薄的肩膀的冲动,翻过身背朝着雁夜,不久便昏昏沉沉地坠入了梦境。

 

兰斯洛特再次醒来是在凌晨时分,他不快地揉了揉额头——这时他一天之内第二次被吵醒了。他努力睁开眼去确认发生了什么,眼睛在黑暗中却只能捕捉到一个瑟缩在墙壁和床的夹角之间的身影。

他坐起身来将窗帘稍微拉开一些,然后在照进来的微弱月光下看见了雁夜充满恐惧的神色。

没有焦点的双眼空洞地大睁着,他全身止不住地颤抖,单薄的胸膛随着剧烈的喘息上下起伏着。

“……雁夜?”隐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麻烦事的兰斯洛特试探性的叫了一下对方的名字。见对方没有回应,兰斯洛特将身子向前倾了倾,按住雁夜的手臂:“雁夜,到底怎么……”间桐雁夜忽然像触电一般地抽出自己的手臂:“别过来!走开……你们这些……别碰我!”

被雁夜突如其来的叱喝弄得一头雾水的兰斯洛特回头看了看,然后叹了口气回答道:“雁夜,那边什么都没有啊。”

“不要……小樱……”

“小樱?小樱在隔壁睡着啊。”兰斯洛特的手扳过雁夜的肩:“到底怎么了……”

——好热。雁夜的体温高得吓人。

该不会是发烧了?这么想着的兰斯洛特马上就否定了这种可能性,因为到晚饭为止雁夜还没有出现一点感冒的症状。

“雁夜?”

“呜……”这次回答他的是一声近乎于悲鸣的呜咽。

平日就苍白瘦弱的雁夜此时显得更加脆弱而虚幻,让兰斯洛特产生一种他仿佛随时会消失的错觉。

兰斯洛特迟疑着用手臂圈起面前颤抖不止的人,这才听到他的双唇一直在颤抖地呢喃道:“不……好疼……拜托……”

“雁夜。”兰斯洛特尽量压低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一些:“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我想——我想,现在已经没事了。”

兰斯洛特感觉到细瘦的手指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睡衣。

“小樱她也,没事的。”

他像安抚做噩梦的孩童一般抚摸着雁夜的背。

“没事的。”

窗外夜色浓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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