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er Garden

我虚假的笔写不出我cp的真

[文豪与炼金术师][有岛武郎中心]出逃

·轻率的吸血鬼paro

·由于剧情需要与史实有部分冲突

 

 

有岛武郎又一次从梦中惊醒,在暮色之中睁开了双眼。从墙壁另一侧传来的谈笑声被刻意压低了,隐隐约约听不真切。这是昭和三年(1928年)的冬日,一个傍晚的事情。

 

在梦里,他身处于森林之中被动物包围着醒来。在夏天的时候,这片白桦林也会忘记生的艰辛与苦痛,转瞬即逝地开出娇艳的花朵,引来蜂蝶与鸟兽,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样子。他动了动没有知觉的双腿,一只麻雀从他膝盖上跳下来,拍拍翅膀飞走了。转过头去,两只松鼠正在为一只的坚果而进行着小小的战争,他便也像是被其中的生命力感染了一般,露出怡然的微笑。他在身边摸索了片刻,抬手捡起稍远处的另一颗坚果丢到它们面前,其中一只就转过头来,扑向这突然出现的新目标,另一只则抱紧了原来那颗坚果躲到远处去了。在梦境中,他忘记了种种顾虑,伸出手去想要摸摸那只松鼠的脑袋,却怎么也碰不到它。明明千真万确就近在眼前,冰凉的手指却依然竭力而徒劳地伸展着。

倏然地打断了这段安稳的是弓箭一般闪过眼前的黑影。有岛武郎本能地缩回了手,那只松鼠已经被一条蛇紧紧地嵌在口中,没有逃脱的余地了。他感到一阵头皮发麻,对于这种生物的厌恶在催促他赶快离开,于是他在眩晕之中拖着沉重的躯壳离去。可在身后,他总还感觉到那蛇的目光在注视着他。他从来就对蛇怀着恐惧与憎恶之心,即使现在已经没有因它丧命的忧虑,可那光滑柔软的身体,扁平的额头,狭长的瞳孔以及尖利的獠牙,依然没有一样不令他感到不寒而栗。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绊着他的脚步。他低头看见一只野兔蹭在他脚边,即使改变方向,它依旧亦步亦趋地跟上来,没有法子甩掉。他想到那条蛇的贪婪,只好俯下身子将它抱了起来,嘴里却这样说道:“不要离我太近比较好……一不小心就会被吃掉的。”兔子听不懂他的语言,只管在呼吸之中起伏着小小的身躯,将柔软的皮毛蹭在他的手心上。

那并不是自嘲或着玩笑话,而是无可争议的事实。自从失掉了作为人的自然生命,命运残忍地又赐予了他——有岛武郎第二次的生命,只不过要靠吸食他者的鲜血来维持。武郎是断然无法接受这种生存方式的,因此几年以来都徘徊在这片森林里,寻找新鲜的尸体,以其中残存的血液勉强维持生命罢了。至于附近的村落里逐渐传出了“林子里住着夜晚会杀人的怪物”这样的误会,武郎自然不得而知。

不过,即使他知道了,多半也是无从辩驳的。说到底,如今的他也同蛇没有两样了,同样是自私残忍的掠食者,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自己捕食这只野兔的样子——平时被隐藏起来的尖牙刺入它柔软的皮毛,眼中露出未经驯化的野兽一般狞猛的光。那兔子起初还抽动着四肢企图挣脱,但不过片刻那颗拼命鼓动的小小心脏就失去了动力。随后温热腥甜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流进他干渴的喉咙,滴落在干净的白色领巾和缀着金线的外套上,那气味浓郁而黏稠,仿佛要渗进皮肤里一般。

 

他被这种幻想捉住,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这样做了。嘴角沾着还未凝固的血液,心脏餍足地跳动着——多么不可理喻,这颗已经经历过一次死亡的心脏居然还会跳动,而那只可悲的草食动物已经丧了命,四肢如同玩具一般无力地下垂着。他像是抱着死去的恋人一样抱着那只野兔的尸体,它就真的在他的怀里化作了他爱过的女人们。

和煦宜人的风拂过脸颊,他落下了眼泪。

十六岁的信子双唇依然鲜艳,她的肩膀是这样窄的吗?他不记得了,这对于他来说是太久太久之前的事,他只看见她的嘴唇颤动着,说着“我曾经期望与您共度余生……”之类的事情,他却无法回答。

后来他怀里的女人变作安子的样子,在咳嗽中痛苦地蜷着身体,眼角挂着咳出来的泪水。“我并非指责您,您已经尽力了。”她开口对他说,“可是,连您都离他们而去了,那三个孩子该如何是好呢?您知道他们现在如何了吗?”

那三个孩子如今寄人篱下,住在他们的叔父家里,这样的话叫他如何说出口呢?更何况就连这唯一的一点音讯,也是他从友人口中得知的。自从结束了第一次的生命之后他就潜身于这座人迹罕至的幽宅里,与社会全然失去了联系,连外貌也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即使去见那三个孩子,他们也未必认得出他了吧。

“您真是太残忍了!”还不等他作答,怀中的女人又用秋子的声音毫不留情地责备起了他来。即使已经气息奄奄,那双美丽的眼睛依然不失光彩,“您说没有丝毫后悔,身处于十全的满足之中,那些话难道只是说来玩玩而已吗?”

“不是的。”他终于出声辩解道,“唯有这个选择从未让我感到过后悔,如今以这种形态苟活,也并非我的本意啊……”这是毋庸置疑的真心话,如果可能的话,他甚至愿意再一次同她一道辞别这个世界。

尔后眼前逐渐明朗了起来。宛如为了实现他的心愿一般,太阳升起来了。眼看着阳光变得越来越耀眼,从繁茂的枝叶之间倾泻而下,笼罩了两个人的周身。

这是何等残忍而又充满慈悲的光!武郎有如蒙受神启的圣徒,祈祷着那光芒可以涤净他生命中的污浊不堪。他抱紧了怀中的女人,一面忍受着全身灼烧一般的痛苦,一面欣然接受了这期盼已久的终末。

 

有岛武郎睁开眼睛,暮色渐浓,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天开始了。

 

他推开房门,暖黄色的灯光勾勒出两个人的身影,那是武者小路实笃与志贺直哉——他曾经的同志、友人,如今知道他还独自生活在这里的也只有他们两人了。

不过说实话,他不太记得他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了。一天一夜的旅程犹如一部情节杂乱无章的默片,他在在酷热潮湿的天气里被包裹得像个烧伤病人,既看不清楚东西也喘不过气,唯有火车不绝于耳的隆隆声,以及不耐烦的火车站务员的吆喝穿透一切,留存在他的记忆里。

“哦,早上好啊。”志贺直哉见他醒来,抬了抬手算是打招呼。武郎看了一眼桌上丰盛的晚餐(对有他来说要叫早餐了),香甜的南瓜汤已经没有冒着热气了。

“早上好。”他露出抱歉的神情在桌边坐下来。“志贺君,武者先生,以后你们先吃吧,不用等我也可以。”

“有岛你就不要在意这么多啦,刚做好的时候那么烫我也吃不下口。”武者小路在碗筷的叮当声中间说道,“而且,我们也没有等多久,正打算去叫你起来呢。”

面对这样的好意,他也只好沉默着接受。志贺的厨艺是无可挑剔的,即使在这样偏僻的地方,能获得的食材极其有限,他也依然能把每一顿饭打点得有板有眼,每一道菜肴从食材的搭配到摆盘,都花了不少心思的。可惜这些对武郎来说都没有意义,因为他已经不再能分辨出人类食物的味道,像这样跟他们一起吃饭也不过是一种增强陪伴感的仪式罢了。

他能感受到的只有食物的温度。南瓜汤的温度透过瓷碗,蔓延到他的手心,他的手掌就不再冰冷了。于是他一面回想着遥远记忆中的味道,一面把汤勺送进嘴里。

 

晚餐过后,志贺本打算看看书消磨时间,耐不住武者小路不停地向他搭话,他也就干脆把没翻了几页书扣下了。两个人聊起油画的话题,说到一半,武者小路突然转向武郎。

“要是趁我们在这里的期间,能给有岛画一张肖像就好了。”

武郎吓了一跳,他停下了收拾餐具的动作,摆了摆手拒绝:“我就不必了吧。”

“有岛不是从小就学习绘画吗?也顺便指导指导他吧。”

“我在这方面只是一知半解,要说指导的话,应该有更合适的人选吧。”他想了想,又说:“不过,我还不知道武者先生也在学习绘画的事呢。”

“是去年刚开始的。”于是武者小路讲起了自己画油画的事,从第一次用的颜料讲到被他当做模特的南瓜,讲着讲着又变成瓜果蔬菜的话题了。有岛武郎倒是不介意,他在心里想着刚才说要给他画肖像画的事情。若是在生前,他或许会欣然答应吧;可如今他一想到要将自己的形象留下来,却不由得感到一阵恐惧和厌恶。这种感觉好像在泥泞的雨天趁主人不在闯进房门,大摇大摆地将沾着的脚印留在地板上一样。武郎的心里总是怀着这种疏离感,这个世界早已不属于他了,仅是避人耳目地活着就足以让他提心吊胆,若是将这一罪证留下来,未免也太恬不知耻了。

这样的谈话一直继续到午夜,直到时钟敲过十二点,两个人才躺上床去。这是常有的事,他们通常起得很晚,然后在下午出门。虽然打着休假的名目造访北海道,实际上两人是怕武郎的生活过于冷清寂寞,因此才配合他的作息,尽可能地陪他久一些。

武郎当然不会不明白其中的心思。这一年,他们刚住下没过几天,武郎就问他们:“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呢?”——等下了雪就回去。一开始,他们是这样回答的,可是如今积雪早已埋过了第一级台阶,两人依然没有动身的意思。

那两个人与自己到底是不同的啊!这种不同指的不是生物上的差异,而是这种差异的裂缝延伸开来,鸿沟就遍布于他们之间的每一处了。他将生活过成一座静止的孤岛,可他们是拥有美满的家庭与忙碌的事业的人。武者小路的次女不是快要出生了吗?志贺不是正在连载长篇小说吗?比起与自己这样没有价值的人作伴,总还有更要紧的事在等着他们的。况且,志贺与武者小路能够陪伴他一个两个冬天,五个十个冬天,可他漫长的生命中之后无边无际的冬天,又将如何呢?

他想要结束这种无谓而痛苦的消耗。

就是今晚了。他在心中反复咀嚼这个早已做下的决定,就在今晚去死吧。

 

平日里出门总要戴上的帽子,今天不戴也无所谓了吧。等武郎做好出门的准备,志贺与武者小路都睡熟了,他从他们的房前经过,脚步在安稳的呼吸声中放慢了下来。一切都于往常无异,似乎到了拂晓时分他就会回来,在玄关擦干净鞋底的雪印,从大衣上抖落一些半融的雪花,在层层叠叠的厚重窗帘后面睡下。

不过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了,而这件事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必说什么,也不必做什么,不必使这一刻充满某种仪式感。他不需要遗书,那样的东西留下一次就够了。遗书是套在社会者身上的一道枷锁,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在他们身上强加了各式各样的义务,直到死前都困扰着他们。与社会割裂开来的他,则可以坦然地离开这个世界,这就像一片秋叶归于尘土那样自然。

然而,想到明天一早,他的两位友人会因为寻不到他的踪迹而担心焦急,替他伤心落泪,另一种愧疚又照进了他的心底。即使看不到那些报纸上铺天盖地的报道,他也明白“有岛武郎情死事件”的传闻在多少人的心中留下了抹不掉的痕迹。曾被他尊为师长的人会痛心不已,指责他的软弱与自私吧;曾与他通信多年的昔日情人,会陷入无法言说的寂寞之中吧;曾与他爱过同样的艺术的人,会为同行者的离去而扼腕叹息吧。可这一切都远远不能拖住他的脚步,他在很久之前便了然于心了:无可避免的破灭是指引他的星宿,是长久地呼唤着他的塔纳托斯,是他污浊残缺的灵魂久违的故乡。

他看着两位友人的睡脸,有些沉寂已久的记忆在他心里悄悄复苏了。他想起通透的海与红漆的帆船,想起乡下的庄园里苹果花的芳香,想起自行车在雨后的泥土上留下的一道道车辙,他想起一切轻松可爱的事情,于是便感到自己的心便远远地浮在了高空之中,宛如在银幕前观赏着别人的人生。这么想着,心情又陡然轻松了起来,好像这件事不过是在晚饭后散步时顺道拜访一位朋友。

他在心里做了最后的告别,只将无言的祝福留在被掩住的门内。

 

今晚夜空晴朗,虽是冷寂的冬天,北国的星辰也丝毫不吝啬它们的光芒,忠诚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夜风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吹来似的,疲软地带来沉甸甸的寒意。所幸寒冷对他来说不再值得畏惧,他只需要在太阳升起来之前走得远一些,再远一些,远到他的友人们没法立刻找到他的踪迹。

于是他走着。森林在夜晚总是闭上眼睛,默许了他的一切肆意妄为,就像一座荒废的庭院从不拒绝一个好奇的孩童。

他在雪地的中央一躺下来,关于死亡的幻想就占据了他的脑海。心中仅存的不安也被抹去了,他委身于这种抚慰了一切的甜美。他想象这片寡言的雪被初升的阳光唤醒,如都市夜晚的霓虹灯一样交替地闪烁着晶莹的光点(自从他变成这幅不能接触阳光的身体,就再也无法欣赏这种美妙的景象了);他想象自己的身躯变得轻盈,在这严冬之中奇迹般地尝到灼烧的滋味,最终就像梦里那样消灭殆尽,仿佛从未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尔后寒风抚平了他来时的痕迹,一些不惧严寒的麻雀落在这片平坦的雪地上,从厚厚的积雪之下翻出可以延续生命的食物,谁也不知道这样一个不被祝福的生命曾经来过。

他躺在那里就像睡着了,就像春天的最后一滩融雪,默然地等待暖阳消去自己的痕迹。不多时,天际浮现出熹微的晨光,冬天的北海道发出规律的呼吸声,就要醒来了。

 

在这时踏破宁静的是另一个人的脚步。那大概是个迷了路的旅人吧——或许他不幸与同伴走散了,或许原本就是孤身一人,又或许还受了点伤——总之他脚步蹒跚,呼吸粗重,在这片夜晚的森林中跌跌撞撞,好像下一秒就要摔倒了。

他累极了,他需要休息。可是无情的凛冬不会给他休息的机会,在这样的严寒之中,一旦在野外闭上双眼,就不会有再睁开的机会了。他每走几步,就要靠在树干上休息一下,这样挣扎了不知有多久,终于蜷缩在一棵树下,不再动弹了。

这个鲁莽的旅人惊醒了有岛武郎的梦。他睁开双眼,在黑暗中捕捉到一个人类的轮廓,于是死寂的融雪又漾起了波纹,挣扎着试图滋润一棵行将枯萎的野草。

为了不吓到他,武郎尽可能地放轻了脚步走到那个人身边。他伸出手,在口鼻之间探了探,虽然微弱而缓慢,但指间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温热的气息。武郎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浸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

他没有选择——除了这样做他没有任何选择,有岛武郎向那个旅人伸出了手。

“还能站起来吗?不介意的话,去我家里休息一下吧。”

他已经连回话的力气也不剩了,只是握住了向他伸出的那只手,任武郎将他拉起来,然后在他的支撑之下再一次迈开了快要冻僵的双腿。

 

在他们的身后,覆盖着森林的皑皑白雪映着黯淡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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