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er Garden

我虚假的笔写不出我cp的真

[文豪与炼金术师][多喜重]An UntakenWay

庆祝SGJ生日,把合志的稿子放出啦。是个SH《Nein》的Corssover,但是没了解过《Nein》的也能看懂。





 

“重治?这不是重治吗!”

听到这个声音,中野重治的心里不禁“咯噔”地沉了一下。不过他还是停下步伐,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来人比记忆中的样子成熟了一些——嘴角两边浮现出隐约的皱纹,脸庞显得比从前丰满了;头发剪短了不少,胡子还是剃得干干净净,整个人看上去很是有精神。见中野停下来,他露出明朗的笑容,两三步就追上了前者,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怎么到这边来也没有跟我打个招呼?”

“嗯……这次来得稍微有些急,就忘记了,抱歉啊。”中野随口编了个谎,合着他的步子并肩走了起来。

“来这么急,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办吗?”

“说要紧倒也挺要紧……不过现在已经办完了,正准备随便吃点东西回去。”

“啊,那要不要顺路去我家坐坐?自从我搬过来,你还没到过我家呢!”他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怀表看了看,“这个时间藤子肯定已经做好晚饭了,怎么样?藤子的手艺你可要尝尝啊。”

他还是从前的样子,走路的时候夸张地摇晃着肩膀,讲起话来全然没有顾忌似的,说着说着就大声笑起来,看上去甚是愉快。中野却露出了微妙的神色,一个劲地盯着他的脸看,好像要把那张脸生生看出个洞来似的。

“喂,重治?”他伸出手来中野眼前晃了晃,“怎么了,发什么呆呢?”

“啊……没事。”中野回过神来,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眼前的人毫无疑问是“小林多喜二”,只是他这样的一面早就被冲进记忆的底层,几乎让他认不出来了。就好像自己熟知的友人戴上假面具扮演一个不认识的角色,在熟悉之余总还有一种似是而非的陌生感。

往后的日子,大约也不会有机会再见到这样的他了吧。中野这么想着,便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看了起来,生怕少看一眼日后都会后悔似的。直到被对方打断,他才如梦初醒地开始重新扮演“那个时候”的中野重治。

“嗯,那我就打扰啦。”中野习惯性地拉拉领口,回答道。

 

这座城市也和眼前的小林多喜二一样,看似熟悉却又充满了别扭的陌生感。路边有些地方像是被人硬生生地从照片上抹去了一般,与周遭格格不入地呈现出一片空白来。可小林仿佛看不见那些地方,只管一面谈笑着,一面毫不迟疑地向前走去。

没过多久,小林在一栋房子前停了下来。这房子不算宽敞,不过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很整洁,时节正值深秋,栽在门口的梧桐将落叶满不在乎地洒了满地,可那些叶子又被人一丝不苟地拢在它的脚边。中野看着挂在门口的名牌,在这个充满了刻意的造作感的世界中,唯独“小林”这二字清清楚楚地刻在木牌上。

越过朴素的木质栅栏,推开房门,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来在玄关脱下鞋帽。对于小林的家庭,中野事前多少做了些预想,不过在一个小孩子高声喊着扑进小林怀里的时候,他还是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那孩子约莫只有三四岁的样子,一头柔软的头发乖巧地贴在头上,嗓门有些响亮得过分了,这点跟他父亲不可谓不相似。

“爸爸!我们家的院子里,不能搭个秋千吗?就在那棵树的树枝上,用两根绳子……”那孩子扑在他的大腿上,带着些撒娇的意思吵闹着。

还没等小林回话,一位女性踏着小而急切的步子从屋内走了出来,于是中野猜道,她大约就是藤子了吧。

“阿淳!都说了我们的院子太小……啊,中野先生!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中野先生要来呢?”

藤子夫人是个被画在浮世绘里一般的女人,眉眼平顺,嘴角总是含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她穿着十分合身的洋服,把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便利落的发髻。见到中野,她急忙拍了拍孩子的肩膀,那孩子受到母亲的催促,才像刚刚注意到中野的存在似地低下脑袋,别扭地招呼道“中野叔叔好。”

自从遇上中野后,小林的脸上就一直带着快活的笑容,在进了家门以后愈发地灿烂了。他一面向藤子解释意外遇到中野的事,一面摸摸儿子的脑袋,应允了他的要求。

“在树枝上搭秋千,不是很危险吗?”藤子反对道。

“没关系,阿淳又没几斤肉,折不断树枝的。要是找不到结实的树枝,在别处栽两根木桩也就行了。”小林笑嘻嘻地回答道。

“你说得轻巧,要是给摔着了可怎么办呢。”藤子这么说着,也并没有再反对,只是给桌上添了一副餐具,做起了晚饭的准备。

 

食物的香气伴随着碗筷的碰撞声一并传出来,营造出了十二分的生活的实感。藤子一面用小碗给中野盛了些奶油炖菜,一面颇有几分得意地解说道,最近自己在学习裁缝之余,也在学习西洋的料理,因此希望能从中野这里得到些建议。

奶油一进入口腔,立刻将浓郁的味道铺遍了每一处。被炖得恰到好处的蔬菜的甘甜与奶香味一起在唇齿间融化开来,让人感到幸福的温度顺着食道一路流淌下去。食物的味道让中野产生一种仿佛融入了这个世界的错觉,不禁露出了柔和的表情。

“味道很好呢!这道菜您是第一次做吗?”

“不算是,但端上餐桌还是头一回。中野先生有什么建议吗?”

中野又连着吃了两口,细细品了品,最后摇了摇头:“这个味道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好了,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藤子有些无奈地笑起来,眼角弯出一个涟漪似的弧度:“每次我做些什么给多喜二吃,他都只会说好吃,这也好吃那也好吃,我都不知道到底该不该信了。”

“哎,是真的好吃嘛。”旁边一直安静地吃着饭菜的小林接过话题,顺便给自己夹了一块鳗鱼:“重治你也尝尝藤子烧的鳗鱼,一点也不比店里的差!”

他一面嚼着鳗鱼一面回想道:“那个时候……离现在快有十年了吧?以前吃一顿鳗鱼饭都算奢侈,一个星期或者更久才去吃一顿。我还跟手冢君一起,专程跑到店里去吃鳗鱼饭来着……这事我跟你提过吗?”

他们就谈起以前的事情。那个时候又是三天两头换住处,又是被工作单位辞退,真是够呛啊云云。小林说起这些事情,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一般,笑容里看不到一丝痛苦或仇恨。于是中野仿佛也被带回了那个时候,记忆陡然鲜明了起来,一幕幕的回忆似乎都有迹可循,犹在眼前。

他们也谈起现在的事情。中野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现在小林似乎又干起了银行职员的行当——用他的话来说,“老本行”——生活得十分安稳,收入也还算不错。

 

“你最近还有写东西吗?”中野试探性地问道。

这时他们已经吃完了晚餐,小林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了起来。

“没有。很久没有……已经不记得究竟有多久没有写过了。”

中野低下头,悄悄地揉搓着自己的指关节。对于这样的回答他早就有预想了,可是真的从他嘴里听到,仍不免感到失落。

“日记、手信这一类的东西倒是没有少写,不过……”不过其中已经没有能称之为文学的东西了,中野在心里替他把句子补充完整。

“啊,对了,藤子倒是写了些和歌,时常让我帮她修改呢。”

藤子似乎没有料想到小林会提起这件事,连忙谦逊地补充道:“只是像小孩子胡闹那样,写着玩的东西罢了。”

“有尝试终归是好事。”中野笑了笑,回答道,“有机会的话,还想再读到多喜二的作品啊。”

“要是写了一定会给你看的。”小林的脸上依然带着笑容,“毕竟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好嘛。”

不可胜数的复杂情绪就这样一拥而上,扇动着它们巨大的翅膀涌进了中野的心房。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反悔的余地了,可他被这种生活中浸满了的幸福攥住了脚腕,不由自主地想要停留于这份温馨之中,哪怕只多一分钟也好。然而厚重的缄默流淌在空气之中,已经使得这份温馨失去温度,逐渐凝固,变作一种难以改变也无法前进的东西了。

中野的头脑逐渐明晰起来,他感到视野中的每一件事物都在提醒他,听到的一切声音都在警告他,这些温馨或者幸福都与他无关,这里是不属于他的世界。

他被这个世界拒绝了。他悄悄咬着自己的嘴唇,坐立不安。

 

正当这时,一只黑猫的影子跃上围墙,耀武扬威似地对着中野摆了摆尾巴,昂首阔步地走到围墙的尽头,跳下去消失了。

“多喜二,不好意思!”中野重治猛地站起身来,“我要走了,再晚就要赶不上回去的车了。”

小林一家虽然惊讶,也并没有做多余的挽留。中野听见藤子在身后嘱咐道:“请代我向原前辈问好啊”,也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就抓起外套逃也似地离开了,将这满屋子的幻象留在了身后。

 

 

 

事情是从大约一个月之前开始发生的。

第一个出现问题的是有岛武郎。当天早晨,当志贺直哉和武者小路实笃发现他陷入了如何也叫不醒的昏睡状态,立刻慌张地跑进司书室汇报了。司书在这种紧急事态面前,倒是没有陷入无措的境地,这使图书馆的其他人安心不少。

首先是生命体征的检查。呼吸和心跳一切正常,也没有异常的发热现象,除了叫不醒这一点以外,似乎与平常的睡眠并无二致。司书试着使用洋墨与调速机进行修补,却完全无济于事,这是由于他并未受到损耗的缘故,自然也就无从修补了。

其次是排查可能导致这种状况的原因。可无论是前一日有岛前往的有碍书,还是与他一同潜书的其他队友,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包括有岛武郎自己的著作在内、馆内也并没有新的文学书遭到侵蚀。这仿佛是一件完全没有道理、也没有预兆的突发事件,面对这样棘手的难题,司书与馆长都一筹莫展了。

担忧与不安开始在图书馆的空气中沉淀。馆长说是已将此事向政府汇报,申请调查这件事情的原因与解决方案,不过在调查有进展之前,大约只能静观其变了。

“要是有岛就这样再也不醒来了,该怎么办呢?”不知是向谁提问,又或者是自言自语,武者小路实笃这样说。

没有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这件事像是一阵凛冽的春寒,使这些依附于被制造出来的身体的文豪们清醒过来,提醒着他们现在这幅身体是多么脆弱而不可靠。自从他们获得这幅身体之后,无论是怎样的损伤,只要进行所谓的“修补”都可以复原,这似乎有点使他们得意忘形,几乎就要忘记生命的脆弱了。

 

有岛武郎从修补室被转移到自己的房间,由几位志愿者轮番照顾,以保证他的身体不会发生脱水症状,并且随时醒来都可以得到援助。在他昏睡的每一个小时里,图书馆的气氛都在变得更加沉闷,连不知谁人落在书架之间的一声叹息,从楼梯上滚落下来的脚步声,也都显得清寂无比了。

有岛就这样昏睡了三天。他在第三天的中午睁开眼睛,当时负责照顾他小林多喜二立刻就通知了司书以及几位关系者。可当他们见到有岛之后,却发觉情况不如他们想象得那样乐观。

转生到图书馆之后的记忆似乎全部被擦除了,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宛如刚刚转生一般的文豪。此外,记忆缺失的同时还伴有性格的混乱,就好像突然多出了一个人格一般,上一秒还是温和谦逊的有岛武郎,下一秒舞台上的演员将面具一换,眼前的人突然变得敏感而易怒。

如果说以上状况还不足以说明问题的严重性,那么当司书向那位敏感易怒的有岛解释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的时候,对方的回答才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文学……?我不记得我与文学有过什么瓜葛。”

 

所幸调查很快就有了进展。

根据报告,这次问题产生的根源居然是传记遭到了侵蚀,所有关于有岛武郎生平的记录都被篡改了:这位家境优渥的青年走上了一条平稳顺当的人生之路——正如他的父母所期望的那样,继承了家业。磨难自然是有的,但超越了常人的诸多不幸被抹去了,拜此所赐,他并未在痛失妻子与父亲之后走上文学的道路,所以原本属于“有岛武郎”的著作,例如《一个女人》、《该隐的后裔》等等,虽未遭到侵蚀,文字内容也逐渐消失、变得面目全非了。

既然是由侵蚀者引发的问题,那么只管打倒就好。这次的侵蚀者是先前未曾见过的,但也并非牢不可破的强敌。在数次调整战略之后,潜书队伍最终打倒了最深处的侵蚀者首领,让有岛本人与其著作都顺利恢复了原状。

这次的问题并非特殊的偶发事件。虽然找到了对策,但就像通常的文学书侵蚀一样,传记侵蚀的发生也是不可预知,无法预防的。于是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芥川龙之介、织田作之助,甚至于刚刚来到图书馆不久的梶井基次郎等许多文豪都接连遭遇了类似的事故。

 

“不过,如果文豪在被侵蚀者篡改之后的人生中放弃了文学事业,那么原本属于他的作品就会消失;但原本因病早逝的文豪,即使在被篡改之后的世界里得以继续写作,属于他的作品也没有增加呢。”司书这样向馆长报告的时候,提出了这样的疑问。

那晚的夜色很好,几缕浮云恰恰盖住秋天的月光,繁星奋力地燃烧着,毫不吝啬地洒下自己的每一点光辉,但终究无法像月亮那样将身影倒映在池水中。

“因为它们的本质是侵蚀吧。”稍作思考之后,馆长回答道:“侵蚀者不能改变历史,它们只能改变现存的东西——将现存的文学抹消,或是扭曲。但是要根据被扭曲的传记增加文豪的作品的话,就是无中生有了……大约,侵蚀者是不具备这样的能力的。”

“这么一来,需要保护的范围就不得不由文学书扩展到了所有书籍了。”猫跳上书桌,灵巧地避开了一摞又一摞摇摇欲坠的书堆,“希望你们能够尽快建立计划,全面检查藏书的侵蚀情况。这项任务工作量会很大,有劳你们了。”

司书在玻璃吊灯暖黄色的光芒之下点点头,手里的钢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响声。等他走出馆长的办公室的时候,遮掩了月光的阴云业已散去,明月高悬,已经是午夜时分了。

 

传记侵蚀的现象依然在继续,听说这一次的受害者是图书馆中资历相当老的成员,隶属于无产阶级文学的小林多喜二。

刚过了早餐的时间,司书室的门就被敲开了,来者的脚步急促,连空气中的灰尘似乎都随着脚步的节奏微微震颤了起来。

“请让我参与这次的潜书任务。”这样向司书直截了当地请求了的,是与小林隶属于同会派的中野重治。中野与小林生前就是同甘共苦的同志,这点自然不必多说;如今他们又在图书馆共事,虽然当事人并没有大肆张扬,但两人作为恋人交往的事实,在馆内所有人之间早已心照不宣了。

“中野老师,我可以理解您的心情。但是您在潜书方面的经验尚浅,出于效率与安全的考虑,我认为还有更加适合这次任务的其他文豪。”司书不留情面地拒绝了,但随后态度又陡然一变:“不过这样的回答,您大概也预料到了。您做出这样的请求,也一定是有其他理由的吧?”

中野点了点头:“首先,从生前开始,我就致力于整理、保存小林同志的作品,无论是出于公务还是出于私情,我认为对于保护他的作品,我有着责无旁贷的义务;其次,通过前几次潜书的经验,我们可以知道,只要制定适当的……”

“您大可以省去这些不必要的罗列,”司书有些为难地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不妨告诉我,您想要参加这次任务的真正理由是什么呢?”

 

中野一时语塞,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只是被自己的冲动驱使着,感到一种不得不这么做的使命感,却不知道这种感情由何而来。从虚掩的窗户缝隙之中,钻来鸟雀啁啾的细语,发生在这里的一切痛苦与纠葛都与它们无关,它们只管三三两两地落在树枝上,又拍拍翅膀飞走而已。中野重治的眼神情不自禁地追逐起它们离开的踪迹,又止于秋叶零落的枝头。他突然感到这清秋的早晨冷极了,方才还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斗志昂扬、胸有成竹的气息就这样轻易地被瓦解了,他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站在司书室的窗前。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空气仿佛要把他的肩膀压垮了,他才握紧了拳头,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想在那个世界,一定有我不得不面对的东西。”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轻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句话落在司书室的地板上,就好像一片秋叶回归大地,不值得任何人引起注意。

太草率了。就在他后悔着没有给出更好的答案的时候,坐在他面前的年轻炼金术师终于开了口。

“……我明白了。”司书从办公桌的抽屉中摸出了一样东西,握在中野的掌心里。“我会安排值得信赖的同伴与您一同执行任务的,请您务必谨慎行动,不要勉强。”

 

中野摊开掌心,红色宝石光滑的切面上映出自己绿色的眼睛。

 

 

 

一踏进这个从小林多喜二的传记中生出来的世界,种种旧事就如同雨后泛滥的河水,在中野的记忆中翻涌上来。

这个世界并非具体的某时某处,而是将小林一生中许多舞台糅合起来生出的混合体,不过这已经足够勾起他的各种心绪了。中野仰头抬起干涩的眼睛,看见散乱零落的字词在天空中融成墨水,投下深深浅浅的阴霾。

手心的汗微微渗进了蛇形剑的剑柄,他与同伴一起前进在这个暧昧不清的世界里。这次潜书队伍的编成足以显示出司书对于任务的重视,除了中野以外,菊池宽、萩原朔太郎、德田秋声,几乎都是这个图书馆中潜书经验最为丰富的文豪。这就是司书所能提供的最大限度的支持了,多亏了他们,中野才能在打倒两名侵蚀者之后依然毫发无伤。

至少不能辜负司书的一片好意。中野这么想着,眼下却脱离了队伍,导致了独身一人与一名侵蚀者对峙的局面。

 

这当然不是他的本意。根据前几次潜书的报告,这次的侵蚀者共有五名,其中四名外形类似黑猫,但与其交战的时候又会化作人形,使用与文豪相仿的武器。

“否定之兽”——它们不断地否定着书中的内容,擅自将其扭曲成合乎自己心意的样子,因此被取了这样的名字。中野就是在追踪其中一名的途中过于急于求成,一不小心走得太远了。等他想要折回去与队伍会合的时候,来时的路早已了无踪迹。

他只好一面继续追踪着侵蚀者,一面伺机与原来的队伍会合。而不论是在这途中遇见“这个世界的小林多喜二”,还是后来瞥见侵蚀者的影子之后又匆匆离去,都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直到现在,中野才为自己冒失的行动感到后悔了。他惯用的右手受了伤,将自己暴露在侵蚀者的面前,就如同一只束手就擒的猎物。他必须想点办法,然而不等他思考,侵蚀者又已经张开了弓,三支闪着青色光芒的弓矢蓄势待发了。

 

“呜哇!”枪声响起,侵蚀者被击中一条腿踉跄了一下。它急忙将弓对准枪弹射来的方向,不料对面也同时射来一支箭,正中它的要害。

大约是由于与中野交手的时候消耗了体力,侵蚀者很快就倒下了。中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走到同伴身边,带着感激与些许歉意垂下了头。

“抱歉,给你们添了麻烦吧。”

“算啦,下次不要再贸然行动就好了。”菊池这么说着,面不改色地用长鞭末尾的短刀刺进已经动弹不得的敌人的心脏。侵蚀者发出一声刺耳的哀鸣,将黑色的墨水溅在菊池的西装外套上,消失了。

“不过也没有下次了。另外一只否定之兽刚才已经解决掉了,现在就剩下个老大咯。”

中野顺着菊池的视线向远处望去,在那里一栋建筑正像积木一般轻易地被拆散开来又重新组合。恐怕,那就是最后的敌人,役使这些侵蚀者的“否定的驯兽师”了吧。

“萩原,还能前进吗?”

同队的萩原朔太郎点点头,中野这才注意到他腿上受了伤,吃力地用一条腿维持着全身的平衡。

“行,那就走吧。”菊池打了头阵,在队伍前列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深红色的眼睛扫视着身后的队友,“大不了,受了伤的人就躲在我身后好了。”

 

“……菊池先生。”中野犹豫再三,还是开了这个口:“芥川先生的传记遭到侵蚀的时候……您是没有参加潜书任务的吧。”

“嗯。”

“……为什么?”

“……”短暂的沉默。中野紧张起来,正想着自己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问题的时候,菊池回答道:“我觉得不该去插手——说是不敢也可以吧,我要是见了那样的世界,总有什么东西就会不一样了。这样说来,我倒还有些佩服你呢。”

那样的世界,他指的是芥川幸福地平凡终老的世界。中野的嘴边泛起一丝苦笑:“我想是因为我们的情况还有些不同吧。”

“是这样吗?”菊池用一只手按着下巴,小声嘟哝着说:“遗憾之类,后悔之类的……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但我觉得不该用这样的方式来弥补。仅是篡改了对方的记忆,就装出一副事情确实如此的样子,心安理得地享受随之而来的平稳——这样的事情,我是做不到的。”

菊池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背影却蓦地透出一种释然的快意:“总之,既然现在能在一起,有什么遗憾就用现在的时光来弥补吧。我是这么想的。”

 

到这时,黯淡无光的太阳已经疲软地沉入远处长街的尽头了,所有本不属于这里的事物都在这片光影交错之中寻到了自己的藏身之处。一切开始彼此渗透,叫人分不出此彼,古人所谓的逢魔时,大约就是出于这样的困惑吧。

一位贵妇人打扮的女性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她见到他们婉然一笑,重重叠叠的黑纱遮掩了她的眼睛,漂浮在周身的墨水隐约显出几行文字的模样。

“自《第六十四书库》将《名为意识之物》连接至该世界……

对于【他】的死,人们众说纷纭。有人认为他是政治的牺牲品,有人认为他是时代的英雄,有人认为他是殉道的圣徒。【他】在严苛的环境与残酷的压迫之下依然没有放弃自己的信仰,以致终于凄惨地被夺走了生命……

预测左←→右此悲剧的《因素》。我尝试将【他】的ad921d60486366258809553a3db49a4a予以【否定】……”

“——你们看,这是多么幸福的终末,你们不喜欢这样的故事吗?”

 

可是与侵蚀者交谈的闲情逸致是没有的,唯有握紧手里的武器才是唯一的回答。这位驯兽师也无意示弱,她只动动手指,脚边的黑猫化作的四种武器便应着她的心意,向来袭的队伍发起进攻。

这场寂寞的战争在暮色的掩护之下打响了。萩原的腿上结结实实地中了一枪,彻底无法行动了,不过以此为代价,他击破了对面的鞭子。旁边的德田秋声靠过来,一面进攻一面掩护他,然而就像对面的弓箭被菊池的长鞭拦下一样,德田射出去的弓箭也都被对方的长剑斩落了。侵蚀者依然连嘴角的弧度都不曾改变,似乎对她来说,同时掌控三种武器就如同用三根手指敲击琴键一般轻而易举。

 

中野早早放弃了与浮在空中的武器纠缠,直冲侵蚀者而去。这位贵妇人模样的侵蚀者不紧不慢地抬起手,召回那柄双刃的长剑以应战,中野却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你有什么资格……擅自去否定他的人生!”

这样的话不经思考就已经喊出来了。中野抬起头,站在自己面前的又成了一位老妪了,她两鬓斑白,脸上的笑容却没有半点慈祥的味道,身体佝偻得像一只虾,手上的动作倒是灵活有力。

电光石火之间,她手里的剑柄受到重重的一击,脱手了。这一击的力度大得让中野自己都倒抽一口气,右肩上的伤口似乎又撕裂了一些。正当他准备再次发起进攻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菊池的声音。

“中野,躲开!”

为时已晚——又或者并非如此,中野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一颗子弹就打在他的脚边。他在慌乱中回过头去,看见菊池的长鞭缠绕在敌人的枪管上。如果不是他,中野恐怕已经被那颗子弹打了个对穿吧。可是他连道谢的功夫都没有,眼看那柄脱了手的剑又朝他刺过来,中野来不及去挡,只好本能地用受了伤的右手握住刀刃。

冰冷的钢铁深深地嵌进柔软的掌心,中野咬紧了牙关,依然止不住右手的颤抖。尖锐的痛觉在他的每一条神经上奔跑着,鲜血顺着手腕一直流进了袖口,汗水打湿了他的额发,就连视线也开始模糊了。

“中野君,抱歉了,再坚持一下吧!”

这一回是德田的声音。紧接着箭羽发出锐利的声音划破空气,中野无暇顾及敌方的箭也同时刺进他的脊背,只管用尽全力将左手的蛇形剑刺进敌人的腹部。从伤口溅出来的墨水打湿了他的袖子、领子,冰冷而粘稠地滴落到风衣的下摆。

受了致命伤的侵蚀者蜕变成少女的样子,她看上去就像一个苍白的幽灵。混沌的眼中含着褪不去的笑意,没有血色的双唇轻启,墨水组合出了这样的文字。

“好吧,这一次又失败啦。不过你可以杀掉我,可能性却是不会被抹杀的。此后无限的故事仍然会生出无限的可能性,我期待着与你的下一次相会。”

 

于是笼罩了整片天空的阴云化作洋墨倾泻而下,银行楼顶的座钟不断鸣响;钢铁骨架的高塔轰然倒地,电车发出悲鸣一般的嘶吼飞奔而过,古川的河水泛上来淹过了柔嫩的草坪。

远处有前行者的背影。那人在倾盆的雨中转过身来,中野在朦胧的视野中认出那是不久前还跟他在一起的“这个世界的小林多喜二”。

仿佛是被雨水冲去了岁月的痕迹一般,他一面淋着雨向中野走来,一面逐渐变得年轻。等他走到中野面前的时候,已经是不到三十岁的样子了。

“谢谢你。”中野在灼烧一般的疼痛中似乎听见有人这样对他说,之后便失去了知觉。

黑色的墨水淹没了整个世界。

 

 

 

他不是一个善于向他人倾诉感情的人,因此在这样无法排解烦闷的时候就只好诉诸笔端,以笔与墨来审判自己的内心。随后付之一炬,将灰烬洒在窗外树林后的草坪上。在这个季节,用不了多久善解人意的秋叶就会替他将这些秘密的残骸仔细埋葬,直到与它们一同腐烂在泥土里,再也寻不到半点存在过的痕迹。

中野把上半身撑在自己房间的窗框上,怃然地点起一支烟,眺望着窗外。

自从那一次潜书之后已经过去很久了,大家还是照常执行着每天的任务,有人在中庭架起了画板,有人半夜在食堂开酒会,图书馆里的一切似乎从未改变。然而那天在有碍书中看到的那些画面如同海边岩石上生着的苔藓,纵使多少次潮涨潮落,也无法抹去它们的痕迹。

像是一块怀抱着无数气泡的冰块被丢进水里,各种思绪接二连三地被释放出来,挤满了他的心脏。

虽然菊池那样说了——他也觉得菊池说的是对的,可一回忆起那种没有一丝阴霾的笑容,面容娴静的妻子与腼腆又任性的孩子,他就知道有些东西是永远地失去了。有的时候他会觉得这是命运给他的一种惩罚,可又说不上来是对什么的惩罚,于是他在思绪的海洋中沉沉浮浮,本不该存在的可能性在他的心底悄悄扎根了。

 

他想这样的人生或许并非小林多喜二所期望的。他们在他昏睡的时候擅自替他做了选择,替他舍弃了另一种可能性,这难道不是十分傲慢而自私吗?就仿佛旧的一年过去一切就会焕然一新似的,这类事情从来都是毫无缘由却又仿佛理所当然:小林多喜二似乎必须在困苦与背叛之中惨遭毒手,英年早逝,否则便不足以成为小林多喜二。声势浩大的群体意志将他捏成一个合乎自己心意的偶像,然后不由分说地绑上十字架,这样他们就可以感叹:多么可怜,多么伟大的人啊——然后继续安心地埋头于碌碌的凡尘之中。

可这样蛮不讲理的事情,究竟是谁决定的?这样心安理得地消费他人的不幸,究竟是谁允许的?他无数次回忆起那个小林从一个幸福的普通人一点点剥落,变回那个从大风里跑来的孩子的画面,好像时间在那一瞬间崩塌了。

蒸汽火车飞扬跋扈地发出汽笛声,从距离图书馆不远的桥上经过了。中野听着那钢铁巨物发出的声音,只觉得车轮与轨道的撞击声好像每一下都敲在他的胸口。

 

那么他自己呢?他打着继续保护他的文学的旗号,冠冕堂皇,实际上所做的事情也不过与众人无异。他在自责的黑暗之中把小林当做一座灯塔了,那是使他不至于迷失方向的灯塔,也是照出他的一切罪咎的灯塔,为此,小林不得不是明亮的,完美的,无可指责的。他如同溺水者抓着一条浮木一般紧紧地攀在小林的身上,好像这样就可以得到救赎,或者得到惩罚似的。

又或者——他甚至不愿意思考这种可能性——他只是不希望小林忘记他而已。如果他选择了另一种人生的话,转生以来的记忆就会被尽数消除,当然也包括与他交往的记忆。想到这种状况,他的指甲紧紧地扣进了木制的窗框里,好像要把全身的嫉妒与不甘都刻在上面似的。这种恶毒的占有欲一旦从角落探出一个脑袋,就立马嚣张起来,不知餍足地吞没了一切顾虑。后悔、歉意、愤怒、不甘、自责、恐惧,各色的负面情绪像菟丝子一般交缠在一起,蚕食着他的精神,啊,这么说来,不就像是——

不就像是我杀了他一样吗?

这个想法骤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吓得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一定是快要立冬了天气才会这么冷,他这样安慰自己,随后好像信以为真似地缩了缩肩膀。

 

“重治,你现在有空吗?”

中野低头一看,发现小林正站在他的窗户下面望着他,差点一失手把手上抽了一半的烟掉下去。

“多喜二!?你在那里做什么?”

“正打算出去买点东西,路过这边就想着叫你一起。”他伸手抓了抓过长的发尾,“有空吗?”

“有空倒是有空……”中野心有余悸地在窗框上掐灭了烟头,想了想说:“那你在正门等我吧,我这就下楼。”

“别下楼了,直接跳下来吧。”小林冷不丁地这么说道。

“……哈?”中野一瞬间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你以为是十九世纪欧洲爱情小说吗!?”

“那不挺好的吗?”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看起来甚至有些开心。

“可是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会受伤的吧!”

“不会,我以前试过的,宿舍二楼的高度没问题。”

“……”一般人大约是不会无缘无故去做这种尝试的。不过想到小林从生前保留下来的习惯,也不是不能理解。

“我要是摔断了腿,你可要背我到修补室的啊!”

小林笑着点了点头,而中野选择相信他。反正……万一受伤了只也是在修补室去躺一会的问题吧,中野这么想着就踩上了窗框,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了重力。

大约是由于专门为了战斗制造出来的缘故,这具身体临机应变的能力也很强。中野落在铺满落叶的草坪上,除了碾碎了一些脆弱的枯叶以及脚背被震得有些发麻以外,什么都没有发生;倒是起身的时候大了意,一个趔趄向前扑进了一个怀抱里。

中野本想抱怨两句,可是一抬头看见小林露出了像孩子一样的笑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那笑容之中还隐约带着些炫耀的味道,或许是出于“你看,我说没事吧”的得意,又或许是出于别的什么。

“……我们走吧。”他慌忙垂下眼睛说。

“嗯。”

 

道路两旁高大的落叶乔木,从文豪们居住的宿舍一路延伸到帝国图书馆的门口。这些树都有些年头了,它们把树冠伸得高高的,在距离行人很远的上空不动声色地交缠着彼此的枝叶。小林和中野谁都没有说话,秋天的下午安静极了,唯有脚步声,以及枯叶落下来,撞到它的同伴们身上发出的干燥而温柔的微响。

“重治今天在想什么事情吗?”走出图书馆大门的时候,小林出声问道。

“嗯?没什么啊?”

“你在想事情的时候就会像这样皱着眉头,一句话也不讲。”小林学着中野的样子皱起眉头,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眉间,一双红宝石般的眼睛直直地看进中野的心底,“我是知道的。”

中野又想起了那个关于灯塔的比喻。他无可奈何地想着还真是瞒不过他啊,只好向他一五一十地坦白了自己的想法(当然,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省略了关于独占欲的那一部分)。他努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一点,但反复捏紧又松开的拳头却出卖了他。

 

“过去做出的选择,事到如今不可能反悔吧?就像我之前在信里说的一样,无论转生多少次,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小林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被远远地投出去,像是在想象中野所说的有碍书里的那个世界,“选择没有绝对的对与错,有的只是做出选择时的环境与后果。我认为无论是怎样的选择,只要当事人是认真考虑后做出的,就应当被尊重。这么说来,我还应该谢谢你替我保护了那时做下的选择才是。”

“况且,又不是真的改变了过去,只是由篡改了的记录凭空生出来的记忆——那样虚伪的幸福,不要也罢了。”他的眼角漂亮地翘着,温柔又严肃的目光一遍一遍地掠过中野的脸庞。“我现在和重治在一起,就足够幸福了。”

“是……这样吗。”这句话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与轻巧,中野像是回答小林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可是,如果我说……其实和多喜二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没办法完全放松下来,没办法忘记……很多事情。我有点累了,说不定分开还会比较轻松,你会怎么办呢?”

小林像是哗啦地一声被掷进了秋天的清寂中,年轻而线条利落的脸上浮现出与平时不同的另一种苦闷。他想了很久,最后舔了舔嘴唇回答道:“如果这是你的选择的话。”

 

“我开玩笑啦。”中野弯了弯嘴角,习惯性地拉拉领口,“我果然还是喜欢多喜二,所以想要和你在一起。”

“……真是少见啊,重治居然会主动说这种话。”小林抓过他被风吹冷了的手,塞进了自己的风衣口袋里。“我也想和你一直在一起。我是认真的。”

“……嗯。”

小林将五根手指挤进他的指缝间,安心地笑了。至于挂在深绿色镜框边缘的眼泪和他声音中藏不住的颤抖,就当作没有察觉到吧。

 

 

 

自《第六十九书库》将《名为意识之物》连接至该世界……

【他们】因为选择了与时代不同的道路,遭到当权者的打压。在他们之中,有人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有人献出了自己的信仰,他们的理想最终如铁轨上的花朵,在时代的车轮下灰飞烟灭了……

预测左←→右此悲剧的《因素》。我尝试将ad921d60486366258809553a3db49a4a予以【否定】……

这样的话,他们能否迎来真正【幸福】的结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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